一本《豆子芝麻茶》,道尽婚姻、生死与爱
杨本芬花甲之年才开始写作,写尽中国女性的挣扎与力量、坚韧与美好。她写下的,也许只是豆子芝麻般的小事,却事关婚姻,事关生死,事关爱。
《豆子芝麻茶》
作者:杨本芬
出版:广东人民出版社 | 乐府文化
约访杨本芬,一定要等晴天。南方的阴天,她膝盖疼得厉害。
记者提出视频采访,84岁的她坦言“怕视频,觉得自己好丑好丑”。
“怎么会丑?您和丑这个字离得最远。您那么真诚、细腻,有故事、有态度,在我心里您是最美的,很想亲眼领略您的风度、气息、神韵……”
手机屏幕里,杨本芬一身干净朴素的青灰色羽绒服,静水流深的书卷气与慈爱轻柔的笑意自然交融,并无羞涩,俨然一位亲切大方的“博导”,她就坐在她日常写作的家中客厅。采访中,她一再谦称自己是“塑料”普通话,“你听不懂你就再问”,还说,她和每一位来她家采访的记者都可以聊很多,没有任何代沟。
说起写作,她也感到奇怪——只要提起笔,过去那些日子就涌到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出来。“我就像是用笔赶路,重新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厨房大概四平方米,水池、灶台和冰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再也放不下一张桌子。我坐在一张矮凳上,以另一张略高的凳子为桌,在一沓方格稿纸上开始动笔写我们一家人的故事。”
杨本芬火遍全网是在2020年,在做家务的间隙,她以80岁高龄完成了她写了17年的处女作《秋园》——被誉为女性版的《活着》,横扫国内十几项文学大奖,她书写了母亲的一生。
“那年,我的母亲——也就是书中的秋园,她的真名是梁秋芳——去世了。我被巨大的悲伤冲击,身心几乎难以复原。我意识到:如果没人记下一些事情,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将迅速被抹去。在不算遥远的那一天,我自己在这世界上的痕迹也将被抹去,就像一层薄薄的灰尘被岁月吹散。我真的来过这个世界吗?经历过的那些艰辛困苦什么都不算吗?”
杨本芬在自序《厨房里的写作》中称,“洗净的青菜晾在篮子里,灶头炖着肉,在等汤滚沸的间隙,在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我随时坐下来,让手中的笔在稿纸上快速移动。在写完这本书之前,我总觉得有件事没完成,再不做怕是来不及了。常常才写几行,泪水就模糊了眼睛。”
在一向以“苛刻”著称的豆瓣,《秋园》评分高达9分。很多读者不仅为《秋园》泪眼蒙眬,还要去听妈妈、祖母等长辈们的故事……杨本芬意识到,“一个平凡的生命,当你如实呈现,也会焕发出感召他人的力量。”
此前,杨本芬种过田、做过会计、切过药材、当过工人,她一生渴望读书,却一生都在为生计奔波,在拉扯大自己的儿女后,又继续帮忙带看孙辈。
此后,杨本芬一年出版一本书。第二本书《浮木》是《秋园》的续集,除了补漏拾遗《秋园》未完的故事,还写了从她生命里走过和消失在风中的普通中国人:中南腹地的乡邻……在时代的洪流里,那些乡亲就像水中的浮木般随波逐流、挣扎求生。这是一本珍贵的平民史歌,也如她所说,“这是一颗露珠的回忆,微小、脆弱。但在破灭之前,那也是闪耀着晶亮光芒的,是一个完整的宇宙。”
“献给所有不被看见的你我她”,第三本书《我本芬芳》,讲述了她自己六十年的婚姻故事,是写给自己看的,起初并不打算出版。书中坦陈婚姻之痛,细致入微地描绘了女人在婚姻里不被看见的孤独、不被欣赏的失落、不被尊重的委屈,袒露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困惑与痛楚、不甘与重生…
这是一位耄耋老人对亲密关系真挚的呼喊与追问,也为身陷困顿中的你我她带来慰藉与启发:未来的人生是委曲求全还是勇敢前行?是忍辱负重还是活出自我?……
今天,新出炉的《豆子芝麻茶》是杨本芬的第四本书,她把目光转向了身边同代的普通女性。在上篇“过去的婚姻”中,她写了小区里散步偶识的拾荒的秦老太、几度陷入“爱情”又不断“失去”的旧校蜜友湘君、一生想逃离家暴的汽修厂女同事冬莲;在下篇“伤心的极限”中,她含泪回忆了与妈妈和哥哥的点滴往事,记录了两位至亲离世前耐人寻味的最后时光。
杨本芬 :当代作家,1940年出生于湖南湘阴,现居江西南昌
询问作家:
Q:您的最大特点是什么?在成长路上,原生家庭、学校教育、社会阅历……哪方面对您的影响最大?为什么?
A:敏感、热情、忍耐。与生俱来的秉性与各种经历,共同塑造了我。但对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父母、兄长给予我温暖爱护,他们在困境面前显示出的坚强品格也对我有很大影响。我并没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11岁时我直接从四年级读起,两年后小学毕业,回乡务农。我终生感谢母亲在我16岁时让我去考学,我考进了岳阳工业学校,距毕业还差三个月,学校却解散了,但没有那段教育经历,成功,我每天的生活依然很难——要与膝盖的疼痛搏斗。医生说,除了换膝盖别无他法,但我已经84岁了,没有勇气再次忍受手术康复过程中的剧痛。上一次,我就疼得生不如死。现在只能靠止痛药忍受有时剧烈、有时缓和的慢性疼痛。这五六年,我一边忍受着身体上的磋磨,一边坚持写作,一年出版一本书,我觉得可以给自己颁发一枚坚强奖章了。写作的本质就是表达。写作也是很好的排解渠道,情感堆积得越来越重,会不堪负荷,写出来就像有一个压力阀,压力从那个孔洞被释放了一些。如果没有写作,我的晚年就只有疼痛,没有光彩了。我成名前后生活并没有太大改变,但我还是感谢写作,它赋予了我这一生的意义。只要我还活着,我就要写下去,现在我正在抓紧时间写我的第五本书。
Q:您怎么看待“素人作家”这个身份?
A:“素人作家”这个词,是别人这么定义我之后,我才懂得它的意思。我很高兴能得到这么大的关注。我也很高兴有越来越多的“素人”开始写作,重要的是人们开始讲述。如果我能启发鼓舞一些人也开始写作,那是尤其值得高兴的。
Q:您如何看待年龄?不同的年龄阶段有什么不同的滋味吗?
A:你相信吗?看到20、30、40、50、60、70、80……这些数字,我感到眼馋,觉得它们真美好啊!如果我的
年龄是这串数字中的任何一个,我大概做梦都会笑醒!包括80这个数字,在我眼中也是美好的,因为80岁,我也回不去了。我记得80岁时,自己依然会有年轻的感觉,但现在就很难有了。70岁也还不错,年轻人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五六十岁时,我带外孙女秋秋,把她驮在背上,唱歌哄她睡觉。等她睡着了,就单手把她从背上转移到胸前,轻轻把她放上床——那时候的我多有力气,多快活啊!在我眼里,30岁、40岁都是青年,20岁还是孩子。
Q:您的座右铭是什么?您的梦想是什么?实现了吗?
A:那就把我哥哥中风康复后贴在墙上的四个字算作我的座右铭吧:努力活着。我们这代人,多数都在为生计奔忙,养家糊口就十分不易了,也就很难滋生出梦想。年轻时,我崇拜作家,但也没梦想过成为一名作家,所以我不能说我的梦想是当作家。一定要说梦想,我倒是一直梦想夫妻恩爱,丈夫体贴……没有实现。
杨本芬80岁起陆续出版“看见女性”系列作品《秋园》《浮木》《我本芬芳》《豆子芝麻茶》
Q: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外婆……这些家庭中的女性角色,分别意味着什么?您最喜欢做哪个,觉得最难做的又是哪个?您最特别的心得是什么?
A:女儿、姐妹、妻子、母亲、外婆,这几个角色对于我的意味是一致的,都是母性的角色。我是长女,八九岁就开始帮母亲带我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帮助她操持家庭。我还没成年,就是一个小母亲。成家后,我带大了自己的三个孩子,每一个孙辈,我也都帮忙带过。我非常爱孩子,把他们带得特别好,但这一生,我带孩子真是带够了。
说来母性也真是我的宿命,所有孩子都长大后,我身边还有个“孩子”,小狗毛毛。它一直在我身边,对我非常依恋,直到去年 5 月被小区一辆汽车轧过……
我觉得最难做的就是妻子了,我算个好人,我丈夫也是个好人,他去世后我常常想起他,但我也对他有过无数的怨念……不知道哪里错了,想起这一世婚姻,就还蛮悲哀沮丧的。
Q:您和丈夫曾相伴六十年,您怎么理解婚姻?
A:我理想中的婚姻是两个人互相体贴,彼此疼爱,像我父亲和母亲那样,虽然生活很苦,但两个人罕有争吵。很遗憾,在婚姻上我是个失败者。事情可能就像《我本芬芳》书封上那句,“婚姻是需要运气的,它可能并不指向幸福,而是使人心碎……”
Q:您又怎么看待爱情?
A:我一直渴望爱情,但从没体会过它的滋味。有一次,我听到女儿章红和女婿在聊洗牛仔裤的事。女婿说,好多人都不洗牛仔裤,脏了就在阳光下晒晒,这叫“养”牛仔裤。我在一旁突然插话,对女儿说:“我好羡慕你啊。”女儿一头雾水,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没头没脑冒出这一句。我是羡慕她和丈夫生活中啥事都可以聊,啥事都聊得起来。我和丈夫没有大事可聊,连生活小事也很难聊在一起。我对爱情的理解,就是两个人可以随时随地轻轻松松聊天,情投意合。
Q:据您观察,不同年代的中国女性有什么变化?比如,您和妈妈、女儿、外孙女有哪些不同?
A:有很大的变化。比如,对待儿女的态度上,妈妈对我的管教更严厉;我对孩子更温和,我的绝大多数时间在为生计挣扎;而女儿没吃过苦,无需为生存困扰,她考虑得最多的是自我实现;到她女儿秋秋,起点比她又要高了……我清晰地看到,一代比一代拥有更多选择的自由。有选择就是好的。每一代都托举了下一代,但每个下一代也都展示出了自身顽强的努力……这是个非常值得讨论的话题。
Q:最后,您有什么想给年轻女性分享的人生经验?
A:简单地说,那就是:活下去!你永远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待你,看看我就知道了。借用我年轻时读过的普希金的诗: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