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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娘弄丢了

来源:中国妇女网作者:彭学明
婚姻与家庭 2012-02-21 11:17:00

彭学明,著名作家、评论家和学者,第九届、第十届全国人大代表,中国作协创研部副主任

娘瘫痪一年我都不知道
    上初中的时候我就唉声叹气,怨天尤人,后悔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娘结过四次婚。
    娘的第一次婚姻是嫁给史家,上世纪60年代初的三年苦日子,全中国都是一个空袋子。我史伯父的饭量大得惊人,每天得到的汤汤水水都不够他自己一个吃。娘只好带着我的姐姐哥哥另寻活路。娘就有了第二次婚姻,跟我爹。
    娘跟我爹离是迫于无奈,是爹的叔叔、婶娘极端干涉娘和爹的感情。
    娘的第三次婚姻当然就是跟我妹妹的父亲了。娘跟妹妹的爹离,完全是娘忍受不了妹妹她爹的好吃懒做。
    娘的第四次婚姻是两个家庭的战争,在我十岁的深秋。在农村,改嫁的女人是低贱的,改嫁女人带的孩子,当然也是低贱的。我想,要不是娘改嫁,我就不会受到这样的屈辱。因此,我对娘的不解,对娘的怨恨,对娘的抵抗,从小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我不愿跟娘讲话,动不动就对娘大发雷霆。
    我不愿回家,娘只得到学校来给我送钱送米。娘每次给我送的酸菜,都很香,很好吃。油多啊,自然香。娘把一年出工分得的茶油、菜籽油都用来给我炒酸菜了,娘和妹妹一年四季都是烧的红锅子,就是说,娘和妹妹自己在家里炒菜时,从没放过一滴油,缺油的锅子,都变成锈一样的红锅子了。因为常年没吃油,娘和妹妹全都营养不良,全身浮肿。
    在年复一年的操劳里,娘终于病倒了。娘得了巴骨瘤痰病,瘫痪在床。一瘫就是一年多。娘不允许妹妹和二姐告诉我,怕我担心和难过,影响我学习。我们那最偏僻,太闭塞,也无从从其他渠道知道娘的消息。娘瘫痪的那一年多,妹妹没钱读书,休了学,二姐离开姐夫和孩子伺候娘一年多。而这些,我都是不知道的。
    那一年的冬天,二十四个节气最后的日子凝结成了最冷的冰寒。没有办法干活,也不会有人干活。眼看生产队的牛没有粮草就得饿死了,队长心急如焚,可动员谁谁都不肯割牛草。我们那个寨子山高路陡,到处都是悬崖绝壁,稍有不慎,就很可能粉身碎骨。这样的天气割牛草,就是等于送死。
    娘却顶着风雪上路了。因为队长给娘承诺,只要娘在集体最需要的时候能够为集体出力,娘以后就可以多挣几个工分。
    娘就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连续多天早出晚归割牛草。每天裹着一身冷气回来时,都摔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
    连续一个星期后,娘终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牙关紧闭,没有呼吸,熊熊的大火根本烤不热已经冻死的身子。年幼的妹妹吓得号啕大哭。已经跟娘离婚的继父,也不禁悲从心生,流出泪来。他和妹妹抱着娘一遍一遍地喊,一遍一遍地掐人中,终于把娘喊了回来。
    娘醒了,活了,却不能动了。
    一年多后,老天开眼,一个土家族的民间草医路过我家,给娘开了几服草药,娘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
    重新站起来的娘,还是不能下地干活,只能艰难地拄着双拐,如蚁挪行。不能干活就没有工分,没有工分就分不到粮食。
    娘说,饿得了一张嘴巴,饿不了一把骨头。只要骨头不断,骨气就在。
    娘又说,一颗露水养一棵草,天底下饿不死吃草的人。
    娘背着一个背篓,带着一个口袋,还有一副碗筷,拄着双拐,出发了。
    这艰难的求生之路,就是后来被人民公社所认定的流窜之路。
    家里就留下了我年幼的妹妹。
    在家里,小小的妹妹是孤零零的。
    在山野,半身不遂的娘是孤零零的。
    大病未愈的娘,要靠双拐走出山重水复的重重阻碍,不知是怎么走的?那求生的路,不知道该有多远多难和多长?
    捡拾秋收时田地里掉下的粮食,我们叫缮粮。
    被当作流窜犯抓进公社时,娘正在我学校附近的田园里缮粮食。
    工作后,我见到了娘的几个结拜姐妹,我问她们为什么也不告诉我真相。她们说,怎么能告诉你真相呢?你成绩全乡第一,你是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你知道真相若是不读了,你娘的希望和命根不就断了?我们岂不要了你娘的命?
    现在,我满眼的记忆里,都是娘在莽莽苍苍的大山里蹒跚挪步的身影,是娘在秋收后的田园艰难弓腰缮粮的身影。娘之所以那么瘦小,是因为山太大。娘之所以那么艰辛,是因为山太沉。娘之所以那么苍白,是因为山太深。所有的不幸和苦难山一样层层压向娘时,娘不但没倒,还草一样从夹缝中钻出,给孩子一缕绿荫。

娘有着中国乡村最朴实顽强的骨头

彭学明年轻时跳土家族茅古斯舞

 

我抽掉了娘生命中的筋和根
    操劳过度的娘,落下了一身的慢性疾病。类风湿、肺气肿、哮喘、肺心病等系列疾病,都先后潜入了娘的肌体,啃噬娘的身心。
    为了攒钱给儿女起新屋,娘从不去乡诊所抓药。强忍着,硬扛着,痛得实在受不了时,就用柴火头烫腿烫手,以痛制痛。时间长了,娘的腿上手上,全是烫伤的疤痕。想想看,当一根烧得通红的柴火头子,冒着青烟,烫向皮肉时,那是一种怎样的残酷、怎样的痛楚,是一种怎样的顽强、怎样的意志?为了一栋房子,娘像渣滓洞一群特殊材料制成的革命烈士,忍受了人世间非人的痛苦与折磨!
    娘在与病魔和死神的一次次博弈中,终于竖起了一栋三柱四的小木屋。
    就此,我们母子三人真正告别了居无定所的日子,告别了寄人篱下的生活,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大学毕业后,我在城里工作了,单位给我分了一套三室一厅的新房子。有了房子,离娘又近,我就要娘把土地转租给别人,搬进城来。娘却说什么也不肯。
    娘舍不得她的田土和山林,舍不得她竖起的那栋小木屋,也舍不得她那些冤家一样的乡亲。
    娘有事没事,都往她的庄稼地里跑。娘每天不到庄稼地和山林里走走看看,就闷得慌,手脚和心都不晓得往哪里放了。在娘的眼里,一叶叶庄稼拈在手里时,比一张张钞票值钱;一根根树木碰在掌心时,比一坨坨金子真实。
    我说,娘,你算过账没有,你守住了这些树木,却花了无数冤枉钱,你一害病就得住院,一住院就一千几千的钱不见了,这些树和粮食都卖了,也抵不上你一年住几次院。
    最终,经过一次次大吵之后,我还是设计逼娘卖了房子。
    我可怜的娘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望着娘驼得不能再驼的背,望着娘空空无助的眼神,望着娘一夜间苍老成壳的背影,我才突然明白那乡下的房子、田土和山林,不仅仅是房子、田土和山林,而是娘的筋和根!我不但是卖掉了与娘朝夕相处的一栋房子,而是抽掉了娘生命中的筋和根!这些家业和儿女一样,来自娘的血脉和创造,都是娘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我把娘生命中的筋和根都拔掉了,娘的生命不一天天枯萎才怪!
    住进城后,娘很长一段时间无所适从,不能串门,就像砍了她一双脚;无处说话,就像封了她一张嘴;没事可做,就像捆了她一双手。彻骨的孤独使得娘感到孤惜无助、老无所依,特别是随着我的工作调动,一同搬到张家界以后,娘更是远离了她生命的乡土,连根的气息都闻不到了。
    的确,在张家界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娘还不如一只远方飞来的麻雀。麻雀熟悉张家界的一切,麻雀也可以在张家界的任何一个地方安家落户。而娘呢?满城灯火阑珊,没有一盏能照亮娘回家;满城高楼大厦,没有一栋娘可以自由出入;满城人来人往,没有一张是娘熟悉的面孔;而那些满城纵横的街道,也没有一条通向娘的生活。娘是这个城市的盲人和外人。娘永远没有心灵的家园。牵挂和等待,成了娘唯一的精神寄托和支柱。而娘在阳台上目送和等待的身影,成了这个风景城市的最好风景。奇峰竞秀的张家界,娘是最美的那一峰。
    到张家界时,我已经是湖南省政协委员和全国人大代表,社会行政事务多如牛毛,几乎每天都是半夜才能归家。回到家时,就散了架,想睡觉,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而娘却每天再晚都开着电视和灯等着我,常常是电视说着话,娘在沙发上睡着了。锁一响动,娘就会站起来给我开门。热天一杯凉茶等着,冬天一盆炭火等着。
    娘每天都会不厌其烦地问我吃饭了没有。这么晚了,哪有不吃之理?我就很不耐烦地责怪娘假客套。有时候很不耐烦地搭理一句,有时候就懒得搭理。
    看我一身的酒气,娘就一边埋怨我又喝酒了,一边给我泡茶端洗脸水。而我总是不耐烦地拒绝,我说,娘,我这么大了,你不要老把我当三岁小孩,我个人(自己)有脚有手,我个人(自己)会来。我天天半夜回来,你天天等到半夜,有什么必要?
    娘如果想问问我陪什么人,我更是一口拒绝,你问这些搞什么?你又认不得,真是多管闲事!
    娘只好不放心地惴惴不安地睡去了。
    现在想来后悔的是,娘跟我南征北战地住了十年,我居然没有好好地陪娘聊过一次天,我现在真想抽自己良心几耳光!
    城里的退休干部职工和跟娘差不多大的居民,开始亲热地跟娘打招呼,与娘聊天,还邀请娘一起打麻将。但医生说娘心脏不好,最好不要打麻将。这样,我不允许娘去麻将馆跟那些社会上的闲杂人打麻将了。娘在这个城市唯一排遣孤独的通道,被我生生堵死。
    娘只能关在家里,天天看电视。有时候实在孤独难受了,娘也会偶尔去一次麻将馆,看人家打。而我知道后,根本不信娘只是看人家打,而是固执地认为娘也在打,就又会对娘一顿凶,而且几天都不给娘好脸色。
    娘只是无声地抹泪。
    娘在这里举目无亲,做儿子的从不陪娘聊天说话,娘想跟儿子聊天说话时,儿子总是一块冷冰冰的石头扔过去。娘好不容易认识了几个人,找到了一种排遣孤独的方式,儿子又是扯闪电又是打炸雷,把娘吓得像老鼠一样东躲西藏。

我成了无家可归的孩子
    娘,就是那只飞了一辈子都没有停歇、无处停歇,也不肯停歇的无脚鸟。娘穿过一生的风雨和辛劳,把儿女带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让儿女得到幸福安康后,精疲力竭,戛然而逝了。
    娘在这个世界上用她的眼睛给儿女照了一辈子亮,终于很不情愿地闭上了。昨晚,娘一夜不睡,不知道有多少话要跟儿说,儿却生生地不准娘说!娘一反常态靠在儿的身上,原来是娘知道儿再也靠不上了!儿对不起您啊!娘!
    三十多年,一万多个日日夜夜,娘的眼泪就没干过,即便走向黄泉的那一秒钟,都是泪流满面。那是和着血的血泪!娘之所以得肺心病,就是因为娘跟着我没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我不但没给娘说过一句贴心的话,没给娘做过一件顺心的事,我还天天拿刀捅娘的心窝子,天天让娘心里流血。
    几十年来,我从没站在娘的角度去思考过问题,总以我的行为方式去规范娘的行为方式,总以我的处世原则去强迫娘的处世原则。我总以为自己是为娘好,殊不知,我恰恰是害了娘。一个举目无亲的老人,偶尔打打麻将有什么错呢?一个孤独寂寞的母亲,想跟儿聊几句天有什么错呢?即便风烛残年天天生病住院,又有什么错呢?做儿子的,难道就不能好好跟娘说几句贴心话吗?难道就不能好好顺着娘的心去做点什么吗?孝顺,难道是要自以为是地以火药味和枪炮声来威逼父母服从?孝顺,孝顺,既要孝,更要顺,顺比孝大,先顺后孝。顺了老人心愿,老人开心快乐了,就是最大的孝。不顺老人心愿,老人不开心快乐,就是最大的不孝。
    曾经我是那么不愿意见到娘,如今才知道家里有娘是多么幸福。早上上班去,听一声娘的嘱咐一天工作都平平安安;晚上下班回家,喝一杯娘的热茶一天的烦恼都烟消云散。出门在外,不用担心家里被偷被抢、无人照料。走近家门,轻轻一敲,娘就在屋内把门打开,大包小包娘帮接,仆仆风尘娘帮抖。若是冬天,还会有一盆温暖的炭火跟娘一道等着。那该多好!没有娘的家,家是残缺的、空虚的、没有生气的。没有娘的孩子,年龄再大都是无家可归。没有娘,你的财富能够买断整个江山又怎么样?没有娘,你的权力能够统治整个世界又怎么样?你还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现在,我就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把娘弄丢了,我无家可归了。我再也看不到娘天天站在阳台上目送我远去、等着我回来了。
    娘的一生都是磨难。娘的一生也是传奇。娘万劫不死的生命历程,娘百折不饶的精神斗志,娘舍命相护的舐犊之情,娘海纳百川的宏阔之心,都是一部写不完的书。在孩子的心里,娘是不死的。娘是不朽的。娘是永远活着的灵魂、生命和亲人。
    世界上有很多有钱有势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贫穷卑微就够了。
    世界上有很多伟大高尚的母亲,可我只要我娘这样的弱小平凡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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