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下,为孩子们筑梦的女教师
每年暑假,是格桑德吉一年中最轻松的日子。虽然身为全国人大代表,一放假她就到内蒙古履职做执法调查,紧接着又到林芝市党校培训学习,直到八月初才回到家中。“现在可以好好陪陪家人了。”她语音轻柔,略带羞涩,语气中却有一种笃定——格桑德吉给人的感觉又亲切又踏实。
一路呵护,不让梦想跌落山崖
倘若倒转光阴,把镜头推至2013年以前,她的暑假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墨脱,藏语意为“花朵”。这朵开在雅鲁藏布大峡谷腹地的“花朵”,掩映在喜马拉雅山的密林之间。人们常说,进西藏难,进墨脱更难。而格桑德吉当时任教的帮辛乡,又是墨脱最偏远的乡镇,即使到最近的公路,跋山涉水也要走上一天,且全年只有6月到9月可以通行,其他时间则被积雪覆盖。所以每年暑假格桑德吉和同事都要做一件重要的事:到邻近墨脱的已经开通公路的波密县为学校采购一年的生活学习用品。“要先徒步一天走到公路边上,再设法搭上去波密的货车。”粮食、食油、罐头、鸡蛋、蜡烛、铅笔、本子……东西要买全,因为一年只有一次采购机会。
另一件重要的事是送放假的孩子们回家。学校百十个孩子,分散在雅鲁藏布大峡谷两岸大山的褶皱里,大的不到14岁,小的年仅7岁,把他们安全交到父母手上是重中之重。山里都是羊肠小道。山道乱石横卧,崎岖险峻,常常左边峭壁,右边悬崖,还要时时躲避不期而遇的塌方和泥石流。迎面与马队狭路相逢也是令她格外担心的事,“要给马队让路,否则路太窄,马一失蹄,就可能掉落悬崖。”这样的时刻她总是吩咐孩子们先退到安全地带,紧贴崖壁,待马队走过之后再继续前行。
途中每次休息时,格桑德吉都要清点人数,以防意外。有一次她突然发现队伍中少了四个孩子,一问,说“已经走了”。她顿时就急了,冲着一起护送孩子的丈夫发起火来:你是怎么看孩子的?她生气,是因为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吊桥,她怕孩子们过桥时会出意外。顾不得多说,赶紧去追,还好在吊桥前她把四个孩子截了下来,“以后不能这样了……别怕,一个个来,慢慢过。”即便把孩子交到家长手里,她也不忘叮嘱:“注意安全,别乱跑,山里有蛇,有蚂蟥。”
送岗玉村的孩子回家则要滑一根200米长的溜索,下面是波涛汹涌的雅鲁藏布江,溜索距离江面足有30米高,一旦掉下去,瞬间就没了影。虽说是土生土长的门巴族,但格桑德吉从小就在外面求学,滑溜索对她来说并不容易,而且,没人知道,她患有严重的恐高症。但她不愿让孩子们因此胆怯,一咬牙,一闭眼,大叫一声,“嗖”地一下,也就滑过去了。
她用这种方式陪伴了孩子们12年,直到2013年墨脱全县公路贯通。有人做了一个统计,12年间,这样的护送她做了66次。2014年2月,格桑德吉当选“感动中国十大人物”。颁奖词是这样写的:“不让乡亲们的梦跌落于山崖,门巴的女儿执意要回到家乡,坚守在雪山、河流之间。她用一颗心,脉动一群人的心,用一点光,点亮山间更多的灯火。”
回乡执教,点燃孩子们的梦想
读书,到大山外面去——这是格桑德吉妈妈对她的期望。妈妈文化不高,但上过夜校,认识一些汉字,还会简单的医术。这位质朴却有远见的门巴母亲要让家里的孩子读书,过与父辈不一样的生活。
年幼的格桑德吉当时并不理解:为什么别的孩子可以玩,我却要被关起来读书?她逃学,结果被妈妈扯着送回去;再逃,还是被送回去。“那时校舍也差,老师要和学生一起拔草盖屋顶,否则屋顶漏了就没法上课了。草比我们的个子还高,走起来经常绊脚,手也常被划伤。”
两个民办老师,十来个学生,因为教材不全,小学一二年级的课本学了一遍又一遍,格桑德吉觉得读书一点都不好玩。后来,妈妈给她做了一块小黑板,让她把学过的字写下来教弟弟,村里的孩子见了,也围过来跟她学,“家里的小院成了课堂,忽然就有了成就感。”从此她萌生了当老师的愿望。
三年级时,格桑德吉要到离家千里之外的林芝市去求学。从墨脱到林芝要翻越三座雪山,最低海拔800米,最高则达6000米,路上还有冰川、泥石流等。对于一个11岁的孩子来说,这无疑是一场生命的挑战。
第一次是爸爸带着她和几个小伙伴一起走的。“第一天走到次玉雪山脚下,在一块大石头旁边住下,晚上烧了一堆篝火。四周黑漆漆的,猫头鹰一直在叫,我们都很害怕。”第二天翻过次玉雪山又到嘎隆拉雪山脚下,爸爸在路边砍树枝和芭蕉叶给几个孩子搭了一个窝棚。第三天翻过嘎隆拉雪山到了波密镇,“这里已经通车了,爸爸把我们交给司机就走了。”
这里虽然有公路,但时常塌方,车走不了只好靠自己的双脚。一路上走走停停,终于翻过色季拉雪山,到达了学校。这一路足足走了七天!“最难受的是过雪山有高原反应,每次走都会流鼻血。”
艰难的求学经历刻骨铭心,她珍惜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先是考上了湖南岳阳一中的西藏班,后又考取了河北师范大学民族学院,成为家乡第一位大学生。
终于见了大世面,她不再是那个困囿于山沟里的小姑娘。然而,身处繁华世界的格桑德吉没有一天忘记家乡。“经常做梦,梦见雅鲁藏布江,梦见江边的雪山,还梦见妈妈和她的小黑板。茅草屋里没有电,点的是酥油灯,灯光晃来晃去。孩子们围在一起,听我讲课……”
没有什么比回家的念头更强烈!2001年,大学毕业的格桑德吉义无反顾选择回乡执教,尽管她可以留在拉萨从事更好的工作。许多人不理解,好不容易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大山里的苦还没吃够吗?格桑德吉说,正因为我吃过那些苦,才更加感同身受。读书改变了我的命运,同样也是山里孩子们走出去的机会。再说,山里有我的家人,我的伙伴,我的童年,我的梦想,如果连我都不愿回去,还能指望别人去吗?
这一回来就是18年,她成为当地执教时间最长的大学生,也是她那届西藏大学生中唯一留在山里的乡村教师。
挨家劝学,一个都不能少
“谢谢老师,如果没有您当时的坚持,我学不到知识,上不了高中,只能一辈子在家种地放牛。”这是一名考上林芝一中的学生对格桑德吉说的话。
帮辛乡没有公路,没有电,老师们除了教书,还要自己种菜,上山砍柴……最头疼的是,早上还是满教室的孩子,一转眼就都跑掉了,“好长时间里,班里的孩子就没到齐过。我们要挨家挨户找孩子,远的要走上一天,近的也要好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找到学生家里,孩子们却躲了起来,家长又装糊涂,就说孩子没回家。“我们这里的孩子,十多岁就成了家里的主劳力。家长不愿花钱送孩子上学,怎么讲道理都不通,有时急了就跟他们吵。”一次、两次、三次……有些家长不好意思了,但有些仍不理解,甚至问:是不是我家孩子不去,你们就没饭碗了?误解、委屈她都忍着。一次劝学路上,脚下突然蹿出一条绿蛇,昂着头,吐着信子,“当时吓坏了,半天没敢动。”待蛇爬进草丛后,她又继续走,心里就一个念头:该上学的孩子,一个都不能少。
9岁的仁清拉姆读完一年级父亲便不许她去学校了,看到老师来家访,小姑娘低着头,紧紧拉着老师的手。格桑德吉明白,孩子想上学。她劝那位父亲:你能读懂文字吗?能听懂汉话吗?你想让孩子以后继续过你这样的生活吗?孩子父亲低着头,思忖了半天,终于同意让女儿继续读书。
卓玛是全班学习最好的学生之一,突然有几天不来上课了。格桑德吉去了解情况,发现家长正在给孩子筹备婚礼,她急了:这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她上学的钱我来出!要是她考上内地的学校,国家也会管的,你们不要为钱的事担心。最终卓玛回到了学校,如今她已经大学毕业,像格桑德吉一样当上了老师。
孩子们喜欢他们的老师。2005年,身怀六甲的格桑德吉去宗荣村教学点执教,为12名一年级的孩子上课。暑假返乡时,孩子们都来送她,大一点的孩子帮着背行李,小一点的孩子挽着她的手。走一会儿担心她累,孩子们就搬块石头,用小手擦擦说:老师你坐会儿。路过一条小溪,孩子们又用树叶折成杯子舀水给她:老师你喝水。
孩子们太懂事了,让格桑德吉眼睛泛潮,分别时她告诉他们:下学期,你们得到乡里来上学了。老师在这里等你们,你们都要来哦。
秋季开学,12个孩子都来乡小学报到,一个都不少。听到这个消息,产假中的格桑德吉格外欣慰: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日复一日的劝学,让乡亲们逐渐理解了教育的重要,尤其是2013年帮辛乡通了公路。与此同时,国家也不断加大藏区教育投入,免食宿费、免学费,如今老师再也不用“劝学”了,家长们争着把孩子往学校送。
爱出者爱返,“护梦人”山乡情暖
格桑德吉被乡亲们赞许地称为“门巴族的护梦人”。但提起自己的孩子,却满是愧疚。
2003年,她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暑假时想到山外做孕检,结果翻越雪山时不幸流产,第二个孩子同样也因此没了,她不敢再冒险出山,后来一双儿女都是在家里出生的。儿子体弱,经常生病,没有药,只好用各种草药熬成汁给孩子治病。学校老师少,为了不让孩子们停课,她就把生病的儿子背在背上,坚持上课。
她的付出,乡亲们看到了。儿子两岁时,高烧不退,必须到山外就医,至少要步行三天。当时丈夫正在外地出差,得知消息的乡亲们立刻赶了过来,轮流背起孩子,走悬崖、穿瀑布、爬塌方、翻雪山,仅用了一天半就把孩子送到了医院。
儿子救过来了,格桑德吉感激乡亲们,又觉得对不住儿子。为了照顾体弱的儿子,她不得不把更小的女儿送到拉萨,让爷爷奶奶帮忙照看。寒假大雪封山,根本走不出来,她只有每年的暑假才有机会回拉萨跟女儿团聚几天。长时间的分离让女儿对她陌生了,为此她心里酸酸的。2014年,感动中国人物颁奖典礼上,主办方瞒着她把丈夫和女儿接到了北京,她又惊又喜,她把7岁的女儿拥入怀中,眼泪扑簌落下——那是自女儿出生后母女俩的第五次相见。
家人曾经劝她:到拉萨工作吧,即使不为自己,还要为孩子呢。她不是没有纠结,她舍不得女儿,也舍不得山里那些孩子。丈夫格多是位藏族小伙,他支持她留在山里。在格桑德吉到帮辛乡任教的第二年,格多也来到这个乡担任乡干部。他对这位坚持在家乡执教的门巴族姑娘很欣赏,两人相知相恋,走到了一起。提到丈夫,格桑德吉一脸甜蜜,“怎么说呢,工作上相互支持、生活上相互帮助吧,反正我俩挺好的。”说完,这位面孔黝黑的乡村女教师笑了。
如今的山区学校已今非昔比,学校建起了三层教学楼,学生们有了自己的科学实验室,每个教室都配有多媒体器材,老师们讲课也用起了PPT,“跟城里学校没什么两样。”老师们也不像原来那样“来一拨,走一拨”了,门巴族孩子入学率达到百分之百,小学升初中也达到百分之百。
“教育改变了我的人生,也在改变像我一样来自山里的孩子们的人生,能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陪他们跑一段,我觉得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