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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是母亲的夙愿

来源:中国妇女网作者:范小青
婚姻与家庭 2012-10-24 11:43:00

范小青,江苏省作家协会主席,作家,著有长篇小说18部,中短篇小说200余篇,另有散文、随笔、电视剧等
 
母亲的心里有太多的爱
1986年4月8日,我生孩子后的第十七天,母亲离开了我们。
母亲去世前,替我的孩子取了名字,这是她为我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母亲一辈子经历的苦难足以将母亲的心磨出很厚的茧子来,但是母亲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的心始终是柔弱的,浪漫的,母亲的心里,有太多的爱。
我外公曾经坐在堂屋中间高高的红木太师椅上,指桑骂槐地说我父亲。
父亲那时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毛头小伙子,他寄人篱下住在继母的一个远房亲戚家里,远房亲戚又恰恰租了我外公家朝北的小屋居住,父亲在南通城里读书,到这里来玩,便走进了我外公的家。
以后才有了一切。
父亲站在我外公家的门槛上,尽量地踮起脚跟,这是我母亲告诉我的,父亲大概觉得他的个子不够高,身材不够魁梧。母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抿嘴笑了,我看到母亲的脸颊有一个浅浅的酒窝,在母亲后半辈子的人生中,苦难的阴影始终笼罩着她,笑容很少出现在她脸上,她长年身患重病。
母亲的笑是那么的纯真美好,尤其当说起往事,母亲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女孩,哪怕曾经沧海饱经风霜,她笑的时候仍总是带一点害羞,她有一个不太深的酒窝。
母亲在年轻的时候,是高贵的。她是女师的高材生,母亲不费吹灰之力替我舅舅作的作文,得了三个星,母亲自己编印的文学小册子到处流传。好多年后我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我一直不知道她对此有什么看法,现在我再也没有机会向我母亲问及此事。
母亲走到哪里身后总有一串影子,他们在背后说:“手帕掉了。”
母亲回头一笑。
那时候母亲曾经跟着高年级的同学上街游行,喊着要民主要自由的口号,母亲年轻的脸庞激动得大放光彩。
父亲躲躲闪闪和母亲接头,母亲也大有私奔的念头,其实到了那时候,我外公已经不可能一锤定音地包办我母亲的婚事了,父亲和母亲大可不必如临大敌,后来的事情也证实了这一点。
后来我母亲义无反顾地跟定我的一无所有的父亲时,我外公什么话也没有说。
我小时候经常听到母亲和外婆历数父亲的不是,于是父亲说,我回家就是冷言冷语冷粥冷饭。其实有时候是,有时候不是,家庭总是有温暖的。
父亲没有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早早地离开了人世。父亲从一开始就是独自一人,母亲和外婆在更多的时候是同一条战线。父亲在辩论不过的时候,他大声喊,毛主席万岁!然后冲出门去,是决不再回家的样子。
过了一天,至多两天,父亲回来了,他带回来我母亲最喜欢吃的东西,母亲的心便融化了。
         
母亲对我的爱是永不断流的河
小时候家里的钱总是在半个月以后就用完了,不到月底父亲就要东借西挪将剩下的日子过完。
母亲在家里翻箱倒柜,家里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多余的。天气热起来,有一条混纺的粗布裤子,也许暂用不着它了,母亲折叠起来,交到我的手上,母亲对我说,你拿到宫巷的当铺去,他给五毛钱你就卖。
我是个小孩。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自己不去,却叫一个小孩去。但我还是乐意去的,因为我知道,去了就可以带一点钱回来。后来我渐渐长大了,我当然就知道了母亲为什么不去当铺。
去当铺当家里的东西,对一个有小资情调的知识女性来说,无疑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是心灵的煎熬。
对无知无畏的我却不一样。
于是小小年纪的我,穿过一条街,又穿过一条街,来到宫巷,这里有一个旧式的当铺,踩着狭窄的旧木楼梯吱呀吱呀地上来,我把裤子搁上当铺高高的柜台,当铺的老先生简单地翻了翻,从眼镜下面向我看了一眼,说,不要。
我走出来,茫然地站在街上。
事实上我后来又到了另一家当铺,仍然是一个旧式的当铺,仍然是狭窄的旧木楼梯,我踩着楼梯吱呀吱呀地上楼,把裤子搁上高高的柜台,当铺的老先生简单地翻了翻,从眼镜底下向我看了一眼,说,八角。
我紧紧捏着八角钱,心里一定掀起波澜,满是欢喜,回到家我把八角钱交给母亲,母亲接过钱,无言,然后就到食堂去买饭票了。
1968年和1969年,母亲在“五七”干校。
我和外婆、哥哥待在城里的家。没有钱用了,外婆让我去“五七”干校找妈妈要钱。我从家里出发,向一个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地方走去,“五七”干校在哪里?
我梦游般地走出了城门,向南,到了农村,再向南,遇到一条大河,后来我知道那是运河……
最后我一定是找到了母亲的那个连队,终于看到了母亲,也一定从母亲那儿带回一些钱去给外婆,但后来的一切,我都忘记了,我只是记住一个不完全的梦,记住了其中的不连贯的一些部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母亲内心所承受的压力,政治的、经济的、情感的,这些压力之大之重,母亲之无法承担,使得它们甚至从母亲那里传递到了我的身上,虽然我只是一个孩子。
母亲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爱我,但是母亲对我的爱,像一条永不断流的河,永远流淌,永远滋润。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我们分手的时候只有十来岁,上小学,遇上“文革”,就停课了,不再到学校,也不再和同学在一起,许多年以后谁也不知道谁到了哪里,过得好不好。大约在分手近二十年以后,我的这位同学,突然找到我家来了。那一阵我被车子撞了,轻度脑震荡,影响睡眠。她来的时候,我正在睡觉。母亲说,我是叫醒她呢,还是不叫醒她,叫醒她吧,又有些不忍心,不叫醒她吧,你们二十年没见面了,你能找来,真是不容易,也不忍心。我同学说,别叫了,我以后会常来的。母亲就没有叫醒我。母亲和我的同学聊了很长时间。在母亲的心的呵护下,我一直没有醒,睡得很香很香。
有一段时间我的同学却没有常来。她到外地去学习或者是去干别的什么工作了。
当她再次来到我们家,已经是几年以后,她一进门,就看到了我母亲的遗像。
她很伤心,眼睛红了。
 
我的小说是母亲赠给我的生命礼物
我母亲在世的时候,读过我的短篇小说。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发表于1985年年底,那时候,离我母亲去世只有几个月,生命即将离她而去,我告诉母亲我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母亲笑了,但是,这时候,母亲已经没有力气去读我的第一个中篇小说了。
1980年我发表了我的第一个文学作品,短篇小说《夜归》,我母亲正住在医院的病房里,我父亲从我母亲的病床边一直冲到很远的邮局,购买了十几本当期的《上海文学》,不停片刻急急赶回到我母亲的病房,我记得那一期的《上海文学》是淡绿色的封面。
我父亲拿《上海文学》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并且向别人介绍了又介绍,他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这是我女儿的小说,我母亲躺在病床上,身患重病,她满心欢喜笑眯眯地听我父亲朗读我的处女作。母亲将淡绿色封面的《上海文学》搁在她的床头,那一段时间,我每次去看望母亲,都能看到那个淡绿色的封面。
在1980年到1986年的日子里,我母亲的生命里也曾经出现了一些奇迹,久病不逾的她,有一阵身体突然好起来,于是母亲将堆积了许多年的家务一一做起来,当母亲感到疲劳的时候,她在一张旧的躺椅上躺一会儿,这时候,母亲的灵感突然而至,母亲从躺椅上起来,找出纸和笔,她写道:在到了快要做外婆的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外婆。母亲在这篇小说的开头写她小时候跟着母亲坐船到外婆家去,母亲抱着弟弟睡在船的那一头,她睡在船的这一头,听着河里的流水声,听着岸上的狗叫,母亲说:我既害怕又兴奋。
不久以后,母亲再次病倒,她再也没有能够起来。
母亲终于没有能写成她的任何一篇小说。
但是有一个声音始终在告诉我,母亲的灵魂是文学的灵魂。我总是觉得,我的小说,是母亲赠给我的生命礼物。
母亲去世十周年的时候,我出版了一个短篇小说集,我写了一个序,将它献给我的母亲。遗憾的是,到小说集出来以后,我才发现,这个集子里收集的是我1988年以后的短篇小说,里面没有一篇是母亲读过的。
遗憾是永远的,难以避免。母亲的去世,就是无情的上苍给我的一个永远的遗憾。我无法代替母亲去实现她也许曾经有过的作家梦,但是我做了母亲希望我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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