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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曼:曼行国道,路漫漫如同史诗

巾帼风采 2024-09-24 17:52:59

跨越层峦叠嶂的山峰、气势磅礴的江河、五彩斑斓的生境;汇聚板块碰撞的奇迹、沧海桑田的变迁、生命演替的进程、历史文化的交融、人类文明的进步……这是一条“史诗级”的公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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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国道,中国最长、沿途景观最丰富、民俗风情最浓郁的世界级景观大道。它接壤13个邻国,串连着我国新疆、西藏、云南、广西4个边境省(区),是世界上平均海拔最高的公路。

由著名文化学者、中央民族大学教授蒙曼带队,2024年5月11日,“道中华”边疆行特别活动“曼行国道·219”在广西东兴开启。活动为期5个月,共分三个路段,探访祖国边境边防线的大美风光,挖掘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历史与现实,推动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展现各民族团结奋进中国式现代化新征程的生动实践。

7月24日,活动的第二路段顺利收官,历时38天,从云南保山一路到达新疆喀什,全程7000多公里。7月底,本刊记者专访刚刚旅途归来的蒙曼,在她身上看不到风尘仆仆,只有神采奕奕,满面欢喜。她笑着说,自己有个新变化,以往只把“睡觉翻身”当运动的她,已经开始学习滑板了……

Q:您此行最大的感受是什么?能用三个关键词勾勒一下吗?

A:首先是,神奇。我没想到边疆现在建设得这么好,边疆旅游如此兴盛,这太出乎意料了,因为边疆在印象中就是地广人稀。但实际上,像喀什这样的地方已经人满为患,如果你不身临其境,是无法理解它究竟热闹到什么程度的。即使是珠峰大本营,所有的酒店、帐篷都得提前预订,我们是提前两个月预订的,否则绝对一床难求。

其次是,奇丽。我没想到这条路这么好,这可能是我们此行最大的一个意外,无论是边境巩固,边民生活,还是民族团结,都建立在这条大道的基础上。我还没想到边境的江山这么奇丽,奇丽到超出我们的预期。这奇丽,既是交通意义上的,也是风景上的。

再次是,奇迹。我从没想到老百姓对于沟通交往能表现出那么持之以恒的韧性和耐心。比如,在阿里荒原,我们当时就感慨,人们当年是怎样走出绝望感的呢?我们现在知道这是有路可通的,但当年没人知道,人们还是去交往,然后就走出了文明的通道,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

Q:这一行,让您感觉最特别的景色是什么?是冰川雪山、荒漠戈壁这些自然景观,还是哪个人文景观?

A:很多人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他们很希望我能说出点人文景观来,比如布达拉宫或者什么神奇的雪山圣火,但实际上都不是。我对路的感觉反倒最深。我认为这条路是整个边疆发生的最大奇迹。因为凿山修路极其不易。我们在这儿修建了很多道路,包括滇缅公路、滇粤铁路,还有中巴友谊公路,等等。这些道路全都开在最艰险的地段。原来你觉得老虎嘴可能是一个地方,其实不是,它是各种各样的老虎嘴。

所以当我们遇到烂路的时候,首先,有种本能的兴奋感。车要经历各种颠簸、各种卡壳,一会儿爆胎了,一会儿又这样那样了……其次,我深刻感受到“路”对中国的意义,没有路就没有中国,因为中国太大了,它必须靠各种路连通在一起。我觉得在所有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中,给我最大震撼的和最强烈吸引的就是路本身。我们这一路其实就是向道路致敬,向自古及今的道路致敬!没有路,文明就无从谈起。

Q:这一路,有哪些女性让您印象深刻?

A:首先,是那些沉默的大地般的女性。比如西藏玉麦的那对姐妹,爱国守边精神的传承者卓嘎、央宗,20世纪60年代以来,她们就在父亲的带领下几十年如一日地放牧戍边。她们非常不善言辞,我对这点特别感动,因为我们见过太多健谈的人,他们可以侃侃而谈,甚至谈得比我还好。但是这姐妹俩不是。比如,问她们到过北京吗?答:到过。再问,北京好不好?她们就缓慢地摇摇头。基本上,她们什么也不谈,但是人家是用整个生命在谈——在谈什么叫作边疆,什么叫作家乡所以我想这个比什么都强,而且我在沿途还看到很多像她俩这样的女性。比如,带着小孩在炎炎烈日之下捡垃圾的环保员,一个月可能就拿着1000块钱的工资。你问什么她也不怎么说话。要是送给她一个苹果,她就递给孩子……我们一路都能看到这样的女性在翻山越岭,非常震撼。生态如此脆弱,如果没有她们,边境可能是另一种模样。

还有就是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和田地区12点的夜市,基本上每家摊位前都有一个招揽顾客的女孩,非常活泼可爱,有礼貌。为什么都是小女孩?因为她们语言能力强,汉语说得好,而且小女孩往往比她们的小兄弟更成熟、懂事,更愿意帮家里。这也是新一代女性。比起阿富汗电影《养家的人》里那个被剥夺了养家权利的小女孩,我们的小女孩是光明正大的。

再有就是那些活跃的、有生命力的女领导。很多接待我们的文旅局长、宣传部长是女性。比如,拉萨的宣传部长王慧就是个极有活力的女干部,她短头发、肤色黝黑、很结实,戴棒球帽、穿运动服,并非西装革履。她说来接我们,竟然来丙察察——云南和西藏的交界处接。在那样艰险的公路上,开车从拉萨过来,打一个来回要花两天两夜。她能跑到最边上,到最远处接我们,就是要给我们讲拉萨应该怎样宣传,我们要怎样配合。她热情高涨到完全停不下来。她一路都在跟你讲,我们西藏有什么好。不管你指到哪一个寺庙,她都能把来龙去脉讲得头头是道。她非常热爱工作,但又不是那种只知道工作的工作狂,她能讲出各种有趣的内容。她还非常霸气,她会说,“你到这儿就被我接管了,我不管你原来联系的是谁,你现在联系的人就是我。”她也果然很有魄力。比如,大小昭寺过去是不同意任何直播的,但在王慧部长的协调下,我们全程对整个宗教建筑进行了现场直播,这是史无前例的突破。她还带着司机、摄像,给了我们最大化的支持……

这三类女性几乎可以勾勒出边境女性的全貌,大地般的女性构成底色,叽叽喳喳的小女孩是未来,有生命力的领导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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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您觉得219国道的主题是什么?哪些词汇让您觉得魅力最大或者对您最有冲击力?

A:我觉得有魅力的一句话是咱们当年对印反击战的时候,战士们写的誓词——和平是我们的信仰,但是战斗是我们的天职。我觉得整个边疆地区其实交错的是这样一些很大的词汇,还有妥协、交流……这是一个英雄主义的篇章。

在边疆,人的感情就像那里的大山大河一样,是大的。很多人说西藏有治愈力,我倒觉得所谓西藏的治愈力其实和整个边疆的治愈力是一样的。因为它大,天地广阔,当你和天地在搏斗的时候,你会觉得你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就会变小。当你与和平、战争、生死这样的名词相对时,你会觉得有些东西其实没那么重要。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些更宏大的东西,哪怕你足不出户,你也应该在精神上更宏大一些。

有了这个“大”,你很可能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我没有高反,还能在5000米以上的地方攀爬,那不就是吗?和我们同行的伙伴倒车时脚被轧了,肿得高高的,但她第二天还是可以继续干各种各样的事,没有耽误一点工作……可以说,人的精神力量非常大,但是只有可能在大的地方才能释放出来。

Q:您是人文学者,途中有没有一些难忘的“人文时刻”?

A:边境有很多古战场,是边塞诗文的世界。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新疆和田的三十里营房,那就是“风悲日曛”,出自唐代李华的《吊古战场文》。同行的我的助理任老师说,这不叫沙尘暴吗?我说,沙尘暴可以在任何地方,比如北京,但是“风悲日曛”只能在那样的一片旷野之上。那边每天下午固定会刮狂风,狂到什么程度呢?我有110多斤,但我站不住,旁边有两个人拽着我都站不住。我们就是在那样的大风中去拜祭康西瓦烈士陵园的,那是中国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然后我们再往三十里营房走,要去军营里住,而风沙越来越大,几乎看不见眼前的路,那种“风悲日曛”的感觉就出现了。

诗和远方有各种配合,当你看到远方的时候想起诗来,或者你看到诗的时候心已远……但其实最完美的就是,你此刻既在远方又在诗境之中。

还有,广西是秀美,是喀斯特地貌;云南,是绚美,像舞起的花裙子;西藏,是壮美,一路上都是荒原,我们有天晚上一直走到11点还没有走出那片荒原,后来看到县城,当然我们希望再晚一点、再晚一点,那样就可以看到月亮升起来了……美是不一样的,美有层次感,有不同的风格。这些都属于人文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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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现在有很多人在怀疑、低估人文学科,您怎么看人文学科?

A:很多人对人文学科不待见,是因为他不懂。人的生命是由什么构成的?是肉体生命和精神生命共同构成的。人文学科其实是在构建人的精神生命,你的精神能感知到多大程度的真、善、美,还有冒险、交流的力量……这些都是人文学科赋予你的。如果感受不到这些,你只能像动植物一样地生活。比如,当你看到某艺术展在西藏不感到惊奇,因为你不知道。你不惊奇,你就不会觉得它美,这就很糟糕了。

人文学科是让人更像人的学科,是让人的精神力量蓬勃生长的学科。而精神在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的过程中能得到更好的生发。

举个反例,我们此行讲“飞花令”时都是即兴的。但也有记者说:蒙曼老师,你也给我们这里作个“飞花令”吧。我说,你不懂,这事不是这样做的。你的想象力太贫乏了。如果我做了一件事,你让我永远沿着它发展,那就等于你我都失去了想象力。比如,对方说,能不能以“零公里”为题作呢?我就开玩笑说:所有跟零有关的诗词其实都不咋地,你愿意吗?零落成泥碾作尘,行吗?……现代人想象力匮乏,就是因为人文精神缺失。当人文精神缺失了,科学精神也会跟着缺失,因为科学也需要想象力啊,也需要问出好问题。

Q:AI时代,您怎么看读万卷书和行万里路的关系,行万里路变得更重要了吗?

A:如果不读万卷书的话,即使行万里路你也只是一个司机。读了书你才有对比。就像北仑河。如果你要在地图上看,所有的河都是河,它都会标成河道,它的宽窄、航行能力你不确知,除非你去查。但当你到了那里,不用查就知道北仑河太小,不足以构成航运河道,但它非常便于民间贸易,但并不是每个到过北仑河的人都有这个感受,为什么?因为很多人没有思考过北仑河的贸易。先有思考然后到现场修正思考,才是正解。真正读懂走通了的人是完成了读书和行路双向互动的。尤其是现在,我倒觉得应该强调读书,否则你行路的意义就会小太多,为什么?因为现在走起来太方便了,不像过去,大家都读书,但很少有机会行路。那种年代一定要强调行路。

Q:接下来您要开始第三路段了,这一段还有阿勒泰,您对此有什么期待吗?

A:看看明月出天山,看看乌孙古道,看看克孜尔石窟,也看看李娟笔下的阿勒泰吧。看看这片土地何以深沉如斯,又何以亘古如新,能够安顿那么多人的心灵。

我喜欢李娟太多年了,她那时候还不是一个很火的作家,但我认为她是个天才。文学和历史不太一样,历史需要长时间的沉淀,但中国自古就是出天才文学家的,包括少年、少女,甚至是儿童诗人。她既孕育于那样一片土壤之中,又火爆于当下这个时代——只有那片土地能孕育出她那样的人,土地和她个人已经结合在一起了。李娟的那种治愈感,那种面对艰苦生活的态度,是轻盈、温暖又有幽默感的,也可能是这个时代中国人最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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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等您走完219国道,会想走另两条国道吗?还有其他行路计划吗?

A:可能不是另两条国道,未来想走丝绸之路,因为它是国际性的,走起来可能更有趣、更丰富。以前我们做过一个微纪录片,叫《从长安到罗马》,是点对点的,从长安飞到罗马,再从罗马飞回西安,现在我想一路走过去。因为我此行最大的感受就是,点对点的旅行意义比较小,一定要走出一条线来,沿着线就能延展成面,就能真正地了解中国或者这条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