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护林员的深山之恋
19年,她植树六十多万棵,绿化荒山四千多亩;她冒着随时遭遇盗猎、盗伐者及野兽等危险巡山护林,即使左肾坏死、右肾萎缩,她依然坚持工作;她还写成了厚厚的5本20万字的“巡山日志”……她就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五一巾帼奖章获得者景祥俊。文/苟明
19年扎根深山的清苦坚守,岁月把景祥俊从水蜜桃变成了野核桃。有人说,她辜负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但青春怎样才算不辜负?
采访的最后,景祥俊说,她不后悔,她甚至开玩笑:“要不是在林场,我无法拥有这样的绿色生活。”谁说像景祥俊和张志才这样无欲无求地守护山林,平淡坚定地陪伴彼此,不是一种纯粹的幸福呢?
景祥俊:四川省巴中市米仓山护林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夕阳下,张志才在远处含情脉脉地望着妻子
野核桃堆里,来了一只水蜜桃
四川通江县城往北80公里,米仓山山脉南麓,关于黑娃子(黑熊)的传说,经久不绝。这里偏僻幽深,丛林茂密,老树怪藤遮天蔽日,毒蛇、毒蜂、野猪层出不穷。但最恐怖的,当然是黑娃子。
遇到黑娃子,你跑没用,爬树也没用,即使迅速装死——也很危险,它会用长嘴触在你的鼻子上,迟迟不走,一旦发觉你有呼吸,就直接用爪子扒你脸皮。苟家坪一村民,半边脸被黑娃子活活撕下来;进山找失踪的羊的村民,被黑娃子抓伤;在通江县黄柏林场也发生过黑娃子抓人事件……所有人都不愿踏入原始森林。
景祥俊除外。其实,她听到的关于黑娃子的传说,比谁都多。体重只有八十来斤,还不到黑娃子的一半,她怕死了黑娃子。然而,谁也没想到,在这片深山丛林中,她一待竟是19年——全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爱情!
1997年3月,景祥俊从通江县林业技校毕业,来到铁厂河林场。“这地方,能干啥。”好不容易从山上走到城里,父母不愿女儿再走“植树护林”的老路。
然而,22岁的她风华正茂,热爱山里的自由。在大包梁深山里,她就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在一堆干瘪皱巴的野核桃里——山下农村的壮小伙,总跑到山里找活路,林场砍抚育(砍掉杂树,抚育乔木)工作繁忙的季节,就会雇佣他们。
中午大家一起坐在地上吃饭聊天时,有个小伙总喜欢朝景祥俊的脸上看。有人忽然看到一只野鸡,他就说,那野鸡肯定在等她老公,所以才不走。有人说起黑娃子来抓人了,他会说,可能是惹到黑娃子的老婆了……景祥俊觉得他莫名其妙又十分有趣。
有时,看到景祥俊砍抚育进度慢了,要被工区长批评,他跑过来,抡起膀子举起砍刀就是一阵猛挥,一大片灌木瞬间被砍得干干净净。可是小伙太卖力了,一不小心把景祥俊的手划了道口子。他简直吓懵了,一直问她“要不要医药费?”景祥俊就在心里笑:“这男的咋这么傻呢。”
一个晚上,收工后大家回到工区,年轻人在坝子里跳起舞来,景祥俊坐在一旁闲看,发现那个小伙也在看,她便问了句:“嘿,你叫啥子名字?”别看那小伙平日里很会开玩笑,这一下竟突然有些窘迫:“我……我叫张志才……”
她走遍了林区的山山岭岭,熟悉大山里的一草一木
死里逃生,一袭突如其来的爱情
又有一天,景祥俊照例去向阳坪砍抚育。砍着砍着,她的镰刀忽然砍中了一个毒蜂窝,只听“嗡”地一声炸响,密密麻麻的毒蜂就像一团黑烟包围了景祥俊。“葫芦包!”景祥俊大吼一声,毒蜂已经篷住了她的头,用毒针朝她脸上、头上猛刺,景祥俊凄厉的尖叫冲破了灌木丛。
几百米外,正忙着挖药的张志才丢了锄头,飞奔过来。他来不及细看,从草丛里扛起肿得像个皮球般的景祥俊,就往林场总部飞跑。三公里的山路,一口气都没歇,张志才踉踉跄跄跑了一个小时。打起吊针后,医生才长吁一口气:“还好你动作快!晚来半小时,她就莫得命了!”
迷迷糊糊中,景祥俊挣扎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下恼火咯!抚育咋砍得完哦?”张志才说,“你好生输水嘛,自有人砍。”
“我们都是分开砍的,各砍各。”“那我帮你砍!”张志才说完,问清景祥俊负责的片区,拖起一把长柄砍刀就离开了卫生室。
天已擦黑时,张志才来了。把景祥俊扶回工区休息的路上,他不知说什么好,就说:“抚育砍得差不多了。”景祥俊便问,“那你二天(以后)还来不?”张志才拍拍胸脯,“你分了好多(多少)?我帮你砍!”
“要钱不?”景祥俊有些担心,自己一个月只有几十块钱,根本请不起临时工。“不要钱!”……那天晚上,景祥俊有些失眠。此后,他经常来帮忙,然而奇怪的是,他再也不乱开玩笑了,有时说话还会脸红。
这天,景祥俊又去卫生室,医生说:“志才的妈去世早,这娃儿从小就很担事,也很老实……”随后,她便写信给城里的男朋友:“我们不要联系了。”因为,她恋爱了!
然而,当张志才领着她来到山下的家中后,景祥俊倒吸一口凉气,这哪是什么家啊?几根木头,撑起屋顶,木头之间,用篾条编成篱笆,再敷上泥,就成了墙壁。家里什么都没有,连光线都很少,只有屋子正中的一个火塘,吊着一个黑漆漆的鼎。
张志才搓着双手,憨厚地赔着笑脸:“你看,我屋里就是这个样子……”景祥俊马上接过话,“这些都莫来头,只要我们努力,二天啥子都有。”
厮守深山,一场母亲缺席的婚礼
从此,山林里,景祥俊不再是一个人,她走到哪里,张志才跟到哪里。巡山的时候,景祥俊唱着歌,蹦蹦跳跳像个孩子。她跳到石头上,朝空旷的大山吼嗓子,张志才就站在近旁,傻笑着盯着景祥俊看。
分到砍抚育的工作,张志才跑来,三下五除二砍完;分到养路的任务,张志才背起背篼,几下就把石料铺到地上;育苗的季节,张志才放下农活,听着景祥俊的指导栽种……他们听着林间风声,看日出日落,看云海茫茫。他们给绿皮树取名青蛙树,他们给弯腰走路的虫取名衬衬虫,他们给不认识的蘑菇取名大脚菇……在景祥俊带动下,张志才成了编外护林员。
两个月后,他们决定在深山里终身厮守——结婚。张志才征求父亲意见,父亲自然欢喜:本来就穷得讨不起老婆,况且是吃国家饭的姑娘,长得还这么漂亮。
然而,这一年11月底,当景祥俊回到通江县城后,则是另一番囧局。妈妈看到女儿回来,既惊喜又担心:“你咋回来了?山上不习惯啊?”
“不是的,我给你们说个事,我准备结婚了。”景祥俊用笑声掩饰着羞涩。“跟哪个结?”母亲张才碧也笑了,还以为女儿在逗自己开心。
“我们高头(上面)那个。”“高头哪个?”“张志才。”听到这里,母亲的笑容凝固了。“啥子文化?家里啥样子?”她语气急促起来。
“小学文化,穷。”景祥俊有些不快。“那不准结!”母亲有些生气。从此俩人无话,怄起气来。其实,这次久别重逢,母女俩心里各有打算。
四个女儿中,张才碧最牵挂的就是老三景祥俊,她一向羸弱多病,却又乖巧可人。她本想等女儿在林场上完两年班,就回到县城自己身边,将来再找个有铁饭碗的嫁了……她怎么也想不通,女儿为啥非要嫁给一个大山里的穷农民!
而景祥俊觉得张志才持家、懂事,又会逗她乐,难道只有嫁给城里人才有幸福吗?况且山上的护林员如今越来越少了,守山的责任也越来越重,山里比城里更需要她。母亲却一上来就问张志才的学历和家底,真让她从心里憋得慌。
两天后,景祥俊请的假到期了,从县城一路赶回林场,张志才的等待让她忽然觉得,这里才是她的家。站在山顶望着山下,她长吁一口气。
可张志才心里一直在打鼓,有好多话想问,看看景祥俊的脸色,又不敢。这时,景祥俊发话了:“干脆定了!就元月一号!”因为她知道,等到春节回家,妈妈就不会再让她回林场工作了,那样她就跟张志才分开了,她必须尽快嫁了。
说结就结。1998年元旦,在大包梁山脚下,张志才黑黢黢的老屋前,景祥俊穿着自己花30元买的一件新衣,嫁给了张志才。没有彩礼,也没有嫁妆,母亲也未出席,就连摆酒席用的烟酒都是景祥俊赊账买的。
女儿平日在县城念书,只有寒暑假才会回到山上,这时候是景祥俊母女俩最快乐的日子
巡山人生,有苦有乐有悲喜
寒冬腊月,整座大山都快被冻住。一个冬天,他们就吃白菜和土豆,几片挂在屋脊上的腊肉,要留到过年。尽管婚后的日子清苦,巡山的日子单调,但他们有爱情,也自得其乐。
山头上,两个人会偶尔放下护林刀,偎依在光秃秃的石头上,数周围有多少山尖。1、2、3……山尖大小起伏,远处云雾弥漫,张志才突然问:“刚刚我数到好多了?”景祥俊也不知道。于是又重新数。“113个!”数了半个小时,张志才汇报。可景祥俊不信,她也开始数,“你数错了!明明是151个!”景祥俊一脸得意地笑着,仰着脸看张志才。
腊月的山风,打在脸上就像刀割,两人有些耐不住,又开始继续巡山防火。一晃就到了1998年除夕。按巴中的规矩,新媳妇该回娘屋了,而新婿也该走老丈人家了。
“我们走通江去看看妈爸。”景祥俊说。“得不得遭撵出来哦。”张志才面露难色。其实景祥俊也很担心,但“丑女婿终究要见岳父”啊。于是,他们硬着头皮,回通江县城去看老人。
一阵敲门声,开门的是母亲。张志才喊了一声妈,站在景祥俊身后,红了脸。张才碧把小两口迎进了屋。一番攀谈,张才碧觉得这个女婿倒也忠厚。张志才终于被接纳了。这年春节,是他们平生最快乐的春节。他们在县城住了好几天,景祥俊领着张志才,让他见识了许多从来没见过的东西。
1999年,景祥俊怀孕了。在山上工作,她总是发晕。一个人跑到县城去看病,却在路上发生了大出血——孩子没了。医生说她身体不好,最近几年不要怀孕。景祥俊有些愧疚,可张志才并不介意。“只要我们在一起,生不生都莫事。”
不久后的一天,在向阳坪砍抚育,景祥俊忽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你家属病重得很,左肾已经萎缩,必须住院。”那些日子,正是林场砍抚育的关键时刻,景祥俊心急火燎。才住了三天,她就嚷着出院。半个月后,景祥俊又开始上山了。不过,巡一趟山回到家,她的腿就浮肿。
幸运的是,2002年,景祥俊迎来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人:女儿张馨月。可是这年春节,看到景祥俊瘦得皮包骨,张才碧眼泪大颗大颗掉:“喊你莫嫁到那里,你犟……”景祥俊满心愧疚:自己不但不能报答爸爸妈妈,还要拖累他们。
景祥俊也想把女儿带在自己身边,可山上奶粉没有,玩具也没有,而自己生病欠下的债还等着他们还,只好暂时把女儿放在妈妈家里。
如果我也走了,谁来守护这绿林?
2006年底,景祥俊拿到大专学历,评上了助理工程师。她养了几只羊、几只鸡,工资也比以前高了。她默默盘算着,以后再养一群羊,就可以报答爸妈了。
然而,就在2007年母亲生日前夕,大姐忽然打来电话:“快点回城里,妈妈不好了……” 景祥俊一下懵了,一边哭一边往山下跑。可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一路连滚带爬,她摔倒了好几次。赶到牛角阡,车才开出10公里,报丧的电话竟先来了:“你妈已经走了。”
“妈妈帮我带女儿,可我连她最后一眼也没能看到!”景祥俊痛不欲生。紧接着,5岁的女儿谁来带,马上又面临棘手的上学问题……这时,妹妹主动站出来说:“娃娃我来养!”
有段时间,女儿特别不理解她。受了委屈想找妈妈倾诉,但每次拨打她的手机,传来的总是“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即使寒暑假回到林场,和父母交流的机会依然不多。早晨醒来,父母已经去巡山了,等他们晚上回来时,她又已经睡下。
2008年,疼痛难忍的景祥俊再次来到县医院。医生大吃一惊:“你的左肾都坏死了,右肾也只剩一点点了,你咋个还往林场跑?你不要命了?”但景祥俊还是坚持回到林场……“林区每年都会有人选择离开,如果连我这样的人都离开了,那还有谁来看守这片山林?”
每位护林员每月至少要巡山22天,每年有264天奔走在山路上;每次巡山,最少要走10个小时,按往返一次20公里计算,一年要走5300公里。19年间,她走遍了林区的山山岭岭,把大山里的一草一木,都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她写的巡山日记也已超过20多万字:
“2004年6月10日晚上,我们巡山归来,突然树林中传来了‘黑娃子’的叫声,我俩吓得在草丛中躲了十几分钟。”“2007年4月18日,有人在山上扯笋子,我过去劝阻了他们。”……
景祥俊说,如果为了挣钱,她早就和丈夫出门打工了。如果为了安逸,她也可以选择病退或者调往城里。她留下来,就是想找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我要守着这片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19年来,景祥俊守护的万亩森林未发生过一起火灾、乱砍滥伐、乱捕滥猎案件。2014年四川省森林覆盖率提升0.25个百分点,达到35.75%。这些数据,正是景祥俊们一天天的守护换来的。是他们像大树一般,把根深深扎进了大山……